□李国文
谢世多年的军旅作家胡石言，曾经写过一篇流传甚广的短篇小说《柳堡的故事》，其中一首插曲《九九艳阳天》，更是脍炙人口。
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兴起，我和他就相识相熟起来。他到北京来，我到南京去，走得较近。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是个性情中人。有一次，我去南京开会，那时，他是南京军区创作组的负责人，还兼任省作家协会的领导。一次会间休息的漫谈中，我谈到他的这篇小说，影响虽大，但我是先看到电影，先听到插曲，尔后，好不容易找到书，才有机会认真拜读。我还说，你歌词里的“蚕豆花香”，在小说中没有出现。他笑了，承认我看得仔细。他告诉我，那是拍电影时，与黄宗江共同写的歌词。随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这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是在你的家乡江苏盐城拍摄的缘故，才让你关注？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苏北人？他说，乡音无改鬓毛衰，一个人的乡音，无论你离开家乡多久，总是要在语调里，留下一点痕迹的。
我们谈得兴起，邻座一位不相识的与会者插嘴说，其实，春末战争爆发，日寇占领上海的租界，我逃难到家乡，正好赶上先旱后涝的年景，我亲眼目睹来年开春以后，乡亲们面有菜色的窘状，捉襟见肘的困境，揭不开锅的紧张，以及求贷无门，碰壁空手的绝望。那种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是很难熬的。所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句话，实在是中国人数千年来饿怕了的经验总结。即使在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也曾遭遇类似的难题。
据《旧唐书》载，“贞观元年，是夏，山东诸州大旱，令所在赈恤，无出今年租赋。”“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怎么办？因为河南的庄稼，要比陕西的庄稼成熟得早些，关中地区还是“麦苗儿鲜”的一片绿，而河洛地区已是开镰收割遍地黄，英明如唐太宗李世民者，也不得不身体力行，亲率携家带口的万千饥民，出潼关，往洛阳一带转移就食。
现在好了，青黄不接的现象，终于成为历史，不再出现。与此同时，在当代生活中使用这句成语，也与吃不饱、饿肚子了无关系。我翻了翻手头的一部《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其例句，“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是取自清代章回小说《儿女英雄传》。这表明写近三十年当代生活的作家，已经基本不再使用这个成语了。所以，胡石言的“蚕豆花香”，写出来他那个时代的鲜明特色，只有在那个战争纷飞的年代，只有在那个依然贫穷的地区，人们才会把不起眼的蚕豆花放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在那里生活过，感知过，一听到那歌声，不由怦然心动，一看那歌词，乡愁跃然纸上。那位邻座的先生，也许缺乏这方面的体会，其言泛泛，也就无法和鸣了。
我的阅读主张，说来简单，与胃口的好恶决定多吃、少吃，或者不吃，是差不多的。那些有学问对我有用处的书，我用吃橄榄的办法阅读，反复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学问然而对我用处不大的书，我用吃甘蔗的办法阅读，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书，也许在某些正经人看来，不属大雅的书，视若敝屣的书，我就用吃石榴的办法来阅读了。固然，石榴这东西，能食的部分极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在此物之苦、之涩、之酸以外，偶然尝到了一点儿甘甜，还有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口味。
胡石言的这篇小说，写于1949年至1950年期间，我看到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收了他好几篇早期作品的小说集。其实，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改编成电影的那首插曲，那句“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它唤起我的记忆，使我回到那艰辛的童年。
离开南京那一天，我们分手告别。他送我一块雨花石，他让我打开锦盒看看。天啊，我简直想象不出，真像刚从豆荚里剥出来的一枚绿油油的蚕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