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了，我走了哦。”他将行李箱的拉链“嗞啦”一声拉上，直起身去寻他的背包。
“哦。”她用两手握成空心拳做擦泪假哭状，嘟着嘴道，“又撇下我一个人了。”
“嗯，靠你自己混啦。”还是很无情的样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綉花枕头一包草。”嘴嘟得更高了。
“再见！一包草！”他拉上了门，门内一片寂静，门外传来电梯到了的铃声，电梯开门声，传动带的声音，然后一切恢復寂静。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别离，慢慢地，心变得麻木了，或者是用蜡封存起来了，若回来的时间短，反而比较习惯，他若回来久了，她开始习惯二人世界，两人之间的热度升高了，那蜡便融化了一些，能够感觉到封蜡里脆弱的跳动，于是就要快快地涂点更厚的蜜蜡，以防止那颗脆弱的心掉了出来碎掉。
他总是出差，全世界跑，她从一个待在家里等待的小妇人渐渐变成一个也经常四处出差的职场女子，或许比起面对那扇关起的门，面对职场中的问题让她更觉得困难。
“他怎么能就把你这样放逐呢？真是忍心啊。”她的闺蜜感嘆。
“你不担心他在外面不老实么？”也有同事问她。
她无以回答，是那么相信他们的爱情么？似乎不是，只是很难把他和让她不放心的事情联繫起来。
他加班一直很多，她记得他们一起在日本，有一次他电话给她说又要加班，让她不要等他先睡，她一直等到午夜不见他回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三点他一脸迷茫回来了，“老婆，我睡过头了错过站了，一直坐到终点站，后来没有电车了，我只好打车回来。太远了，打车打了两个小时才到，花了好多钱，不知道公司能不能报销。”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没等她的眼泪掉下来，他已经推开了她，“我去洗澡，你继续睡吧。”他拉灭了灯，让彼此看不见泪水。
“把这么漂亮的老婆放在家里，浪费资源啊。”她的男同事调侃道，对这拐弯的奉承她已经麻木了。
“你就不考虑搞一搞婚外情么？”男同事半开玩笑地问，试探她是在装还是有别的原因，她总是有很多准备好的回答。
“我老公答应给我买iPhone7了啊，我不想现在惹恼他哦。”她笑答，于是众人哄笑，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
有时候，她说，“嗯，像我这样的吃货，很容易满足的。”
“哦，原来是你老公烧得一手好菜啊，到底是上海男人啊。”众人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无论是什么答案都好，只要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
确实他只要在家，总是会烧菜，他烧的菜远远谈不上好吃，但他每次做得很专心，有时候菜太咸，有时候略糊，口味也不对，但是她每次都认认真真吃着他的菜，并觉得好像比自己做的菜好吃那么一点点。
有时候他在巴黎，她在北京。有时候他在巴西，她在日本。有时候他在曼谷，她在韩国。但无论多远，她依然事无巨细地对他发牢骚，最早用MSN发牢骚，后来用Skype，再后来用QQ、微信。
“那个某某上司，太噁心了，居然让我替她做整个汇报用的PPT，赤裸裸地剥削。”
“我妈妈说我穿得那么素，像个保姆，呜呜呜。”
“怎么会有这样的客户的啊，自己汇报用的材料都让我们做，根本不是合同上有的内容，把我们当家奴啊。”
她写几百字，而他只回十几个字，“不要让别人影响自己的心情。”，“记住交煤气费。”等等。他从来没有厌烦她的牢骚，永远听着，好像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就睡在她的旁边，闭着眼睛听她啰嗦。
同时在上海上班的时候，他会约她一起上下班。
“你等在那个××车站，我打车出来大概十五分钟后到，接你一起回家。”
或者，她有了出租车补贴的时候，就赶紧显摆一下，“今天我送你到公司再去我的客户那里。”
睡觉时间总是不够，车上他让她躺在他的腿上睡觉，用手蒙着她的眼睛做眼罩。有时候反过来，他枕着她的腿睡觉。
她也听到过一些传闻，“你老公最近和某某走得很近哦。”她茫然地“哦”了一声，就钻进自己的世界去了，她没有精力去探究真假虚实，客户的会议材料还没有准备，或者晚上还要加班。走得近？她天天和客户走得很近，她的周围全是男同事，都走得比和他还近。
人到中年，真的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做一些让对方不放心的事情吗？
老闆的压力要抗，办公室政治要防，同事中猪队友挖的坑要填，着了火的项目要救，客户的气要受，压力不是移情的理由，或者说一旦移情导致工作上分心，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只有工作上渐渐变成可有可无的那些人，才会寻找一些精神安慰。
虽然他总是离开，但他离开之后的空虚，并不能从另一个替代品中寻找回来。再没有一个人有他的气息，再没有他专注敲打键盘的神情，再没有他开会生气的时候训斥部下的鲁莽，再没有他抽烟时候微皱的眉头、粗糙发黄的手指头，再没有他离开时候的冷酷决绝。佛说，天下从来没有一株草是相同的，也没有另一个可以替代的他。
在这个婚姻的定义变得越来越诡异的年代，他和她却理所当然地被看不见的线紧紧维繫在一起。
“你要看住你的钱啊！”她的父亲说。
“哪个男人不花啊，何况他是高管，又成天不在家，男人有欲望的呀。”她的母亲说。
如果他真的有其他的人呢？她想过，但似乎这个问题不重要，如果有，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吧，或许她会接受，或许她会离开，但她无法憎恨他无法因此而不信任他。人生好像没有那么艰险难懂，她是个短视的人，只看到当下，只看到眼前的他。
秋风起，暗夜里丹桂的香味闯入进来，窗外树影婆娑。她起身将落地窗拉紧扣上。她点起一炉印度檀香，在武夷山大红袍里续了水，抱着杯子默默坐下，任凭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第15号慢慢淌满客厅。
（二）
“前往迪拜的旅客请注意，您所乘坐的CA945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六十三号闸机口登机……”
他点了邮件发送按钮，看到发送成功的消息出来后，将电脑合上，放进包中，站起来。他心里有些烦躁，前几个月好容易相中了一个女孩，教育背景不错又肯吃苦，准备带着她做架构设计的技术验证。在对男生的心浮气躁彻底丧失信心之后，这小女生的聪敏仔细和逻辑清晰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亲自手把手开始教她，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在退缩，刚才微信中又提到对于独立自学商业智能中的数据报表展现还是无能为力，想要退出。
“如果你不能做，可以退出我的组。”他一怒之下训斥了她一顿，直到女孩唯唯诺诺答应下来，他马上整理了一些资料发给她，心里有很多说不清楚的失望。现在的孩子们究竟是怎么了？九十后并不懒惰或吃不了苦，但总觉得指导他们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回想起刚工作的时候和她在一起，她的好胜好强，那时候他不太喜欢用女生，女生加班有很多不方便，太晚回家有安全问题，动手能力也有一些欠缺，但是她的不服输最终让他退让。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好胜的女孩子已经长大，她有自己的职场天地，在那片天地中她独当一面。她个性很强很独立，得罪人，在这个年代，个性张扬变得更加吃不开了，因为有个新的名词，叫做情商。只要得罪领导就是情商低，连能力也一起被贬低，工作环境比他们刚刚踏上职场的时候反而更加恶劣。但是她依然在那里做得很开心，她喜欢帮助弱者，一个有着英雄主义情节的小，他微笑着想着她，心里涌起一番柔情。
他低头看到微信中她发来的消息，笑着回了，“一包草，保重。”
他踏上飞机，关掉电子设备等待起飞，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她，他有时候会梦见她，梦中她的面容总是看不清楚，因而每次见面他都狠狠盯着她看，但梦境依旧。
他追逐过很多女孩，也被很多女孩憧憬崇拜过，他喜欢的女孩总隐隐有着共同的特点，面容清秀，安静有一点点倔强，喜欢钻研技术，都有她的影子。
青春像流水一样淌过，他步入中年，有着标誌性的肚腩和头髮微秃，虽然给客户做演示的时候依然气场强大，他在他身下的女孩身体中寻找她曾经点燃过他的气息，而在她的面前他如同孩子回到母亲身边一般安静，又如同兄弟姐妹一般亲昵。
飞机起飞了，他闭目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每一次在家时间略长，她对他的依恋就会上升，他会立刻提前离开，切断她的思恋，他的人生就像这飞机吧，总是孤独地划破夜色，沖入夜空。
一旦有了依恋，他们就像会失去荒野求生的能力，变得脆弱，变得容易被这冷酷的世界击败。终有一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会提前离开，而另一个要毫不回头继续走完剩馀的路，从一开始就习惯孤独是他的人生信条。
有太多的事情他无法放下，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技术会过时或者被淘汰，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学习，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视野狭隘，因此他学习商业技能，抓住一切机会。
他感觉到的中年危机，不是什么有钱却没有幸福感快乐感，而是害怕有一天不再被需要。
“任何感情都是奢侈的。”他默默自语，他从不去看体检报告，无法想像那种在病床上辗转乞讨生命的生活，人生就是走着走着突然倒下才最自然吧，而她是他的女人，必须学会和他一样现实地活在这个冷冷的世界。
?笠心，专栏作家、网络写手，现居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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