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有意真怜我。乡党肖兄井长先生，见我近来人文脉象不对，赶紧拉我茶汤疗养，载欣载奔，赴我故里，馨香四达，秋爽洒然。老家有名清水塘者，近来暴得大名，缘此地山清水秀，甘露养人，人多长寿，引央视四套探访录播。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路蛮狭，通数人。复行数里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别批我袭抄陶渊明噢，谁晓得陶渊明是否抄描此地？——此地即清水塘也。
晓汲清湘燃楚竹。正是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可用素雅的陶瓷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也是心灵茶汤，周作人泡的。喝不喝？喝。可是清泉有，素雅茶具有；二三人，有；绿茶没得。
绿茶没得，有黑茶。黑茶喝不喝？喝。
喝黑茶先也要下定决心，看那黑煤炭模样，心生大疑：这黑玩意，也喝得？东坡曾乱说：“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则反是。然墨隔宿则色暗，茶碾过日则香减，颇相似也。茶以新为贵，墨以古为佳。”茶患其黑，以旧为贱，先前我听东坡说，也是这么以为然的。东坡喝的多是蒙山茶，不曾来喝过普洱，黑茶，他哪知道茶不患其黑，而患其不黑？他哪知道茶不患其旧，而患其不旧？
在东坡嘴里，茶与墨畛然两域，不可兼得，偏偏黑茶要二合一，墨以旧为佳，以古为佳，黑茶似墨，墨墨黑，也以旧为佳，以古为佳。东坡喝过黑墨，没喝过黑茶，东坡，遗憾死你。五代毛文锡《茶谱》便记了黑茶：“其色如铁，而芳香异常，烹之无渣也。”若更以清水塘清水而泡呢？“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亦十分矣；十分之茶遇八分之水，茶只八分耳。”故乡之水烹湘里之茶，果然十分味。十分味，还可加二分味的。茶入肺肠，再吸一口山林气，便增至十二分味了。真的，好的黑茶入唇，醇厚，微甜，茶之味素不留舌尖，而停至舌边与舌根，与气遇合，徐徐吐故纳新，习习焉，飕飕焉，凉凉焉，冽冽焉，清气漫口，渗透肺腑。
好比是老家清水塘不遇央视，便在深闺人未识；好比安化黑茶不遇陶澍，黑茶或不才明主弃多黑茶人疏。近代湖南，人文蔚起，人或以为起自曾国藩，误矣。曾国藩是总其成的，始作起者，却是陶澍。张之洞论陶澍，“道光以来人才，当以陶文毅为第一”，曾国藩、胡林翼，都曾受陶澍卵翼，“不有陶澍之提倡，则湖南之人才不能蔚起，是国藩之成就，亦赖陶澍之喤引尔”；左宗棠是民办教师，招几个学生，讨几块腊肉过日子，遇了陶澍，陶澍与之结儿女亲家，“左宗棠、胡林翼固皆标榜经世，受陶澍、贺长龄之熏陶者也。”
黑茶育陶澍，陶澍树黑茶。陶澍诗云：“茶品喜清新，安茶独严冷，古光郁深黑，入口殊生梗；宁吃安化草，不吃新化好，宋时有此语，至今犹能道。”安茶独安冷，宋时有此语，宋时之东坡先生，何以不晓得？至今犹能道者，估计是陶澍故也。陶澍当年，真如一块黑茶，黑不溜秋，又穷又黑，谁瞧谁掉头不顾。本与黄小姐指腹为媒，黄小姐见他那模样，死也不肯，苦于“封建礼教”，便调了婚姻包，丫环易嫁，陶澍要娶的是黄小姐，轿子抬到家的，却是黄毛丫头。后来又娶了崔氏，崔氏生米煮成熟饭，熟饭宁可再泡饭，跑了，“贫迫至此，妾实不能同为饿夫。为君计，鬻妾亦可度日，不然，愿赐绝婚书，待妾另谋生活。”卖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再嫁个挑牛粪的汉子。
陶澍好一个霉人，见那模样，谁爱呢？初见黑茶，我亦惊呼，茶或翠绿，茶或溜青，茶或鲜红，黑个整版也有一圈红嘛。从来佳茗似佳人。哪如这黑茶，叶子粗，面色黑，搬开里面一看，粉粉然鹅黄，一线线，一点点，这不是霉吗？错了。黑黝黝茶里，若有线线黄，点点黄，那是绝佳好茶，那黄是茶黄素呢，其中还有种种好效的。外不秀而内慧，原来黑茶似楚人。
一个鸡蛋卧到碗底，一块黄金埋于沙土，一处佳境僻于世外，一方奇洞居于光秃秃山麓。这不是楚人面相吗？陶澍当年，吊儿郎当，不很带爱相，谁知他是起振湖湘第一人？“著望群僚，足备驰驱之选；受知先帝，遂邀简畀之恩”（道光皇帝语）；楚人几乎这模样，面相不堪看，是黑煤炭，初眼瞧，都是霉汉，都是衰人。曾国藩未出道，没谁看好他，书生带兵，能有甚造化？左宗棠每举每败，自嘲湘上农人，子女要填父母身份表，只能填：务农。堪羞。原来左宗棠是一坨黑茶，面相不佳，里面藏黄金踱银，富含茶黄素。
这或是楚人哲学吧，楚人哲学是：真把式不现武，假把式乱舞。楚人制造好东西，多没学得包装术。绝味好豆腐，偏偏叫臭豆腐；雷打春，天降菌丝美味物于河泽塘阶，您知道楚人将其何称呼？雷公屎，或鼻涕菇，听此名，阁下不掩鼻而走十？错失好味。对楚人，你不能望文生义，循名责实，见其霉相便以为霉人，见其衰相便以为衰人，见楚人便以为粗人，知否知否？这人非曾国藩，即左宗棠。黑茶不可貌相，楚人不可斗量。插图：边吉
